尽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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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中新一茬的永春佛手就要开始采摘了,赶在谷雨之前,茶农一整天都要耗在茶山上,天蒙蒙亮就上山,等到六点钟光景再抬头看,远近茶山云缭雾绕,隐着青绿,茶树馥郁幽长的香气还夹带着头一夜的湿气。



      中午有人来收茶叶,这些刚摘下来的茶叶大半要晒干脱水再送至市集,小半新鲜的就拿去卖。那些来收茶叶的伙计中有一个同人家都不一样,他眼睛是看不见的。



      姓周,大名叫个九良,中等身量,头发自来的卷翘,总被人笑话说外国佬。“良仔。”他们这样叫他,有时候听起来像叫他“靓仔”,他并不生气,笑呵呵的答应了,“将袋放车上。”他力气不小,一次抗一大袋茶叶不费力气,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但对他的生活并无影响,他的耳朵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什么都能听见。
中午市集人走了差不多,那些来买茶的人才将出来,周九良靠在板车旁,他不着急,一共五个小伙计,只要能卖出去,大家平分总归有钱。



      “唔,你哋呢茶靓唔靓呀?”



      “老板,先喺山上攞到嘅。”



      周九良听见同伴拿戳子往麻袋上戳了个洞,保管是把茶叶露出一点来给人看了。



      “乜价?”



      周九良没听到回应,该是做手势,老板不满的摇头,“太贵了,平啲,150大洋。”



      “老板,我哋呢系好叶,200,唔好再低哂。”



      大概谈成了,一阵叮当响,同伴叫他,从茶行出来他手里多了个棕色小布袋,里头装了十块钱, 连上上个月剩下的十五块,够吃到下个月了。



      回家路上要穿过一整个菜市场,许多人不爱来,人多物杂三教九流,也不干净,周九良觉得无所谓,反正他看不见的,手里拿着一根细木棍,耳音好到从不用棍子探路,那权当是搁在他手里用来以防万一的物件儿吧。



      左边这家鹅公煲又赶在这个时候杀鹅了,大鹅扑棱棱直扇翅膀,扯着脖子叫了几声就被扎住嘴;右前方是一家铁铺,时时刻刻不是磨铁器就是在打铁,还有刚从熔炉夹出来丢进水里铸形的滋拉声;正前方——他停住脚步,往一旁拐,正前方有人打架呢。



      他躲得很快,被推出来的人没有撞到他,但他不知踩中了什么,往后一滑坐到地上。



      倒霉。周九良暗骂,人有失手,今天就让他给碰上了。他摸了摸怀里,钱袋不见了,准是刚才掉了出来,
他有些着急在两边地上摸索,摸着摸着微微仰起头,“系边个?”



      他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嗓音低沉,标准的普通话,跟那些才来广东的内地人一样。



      “哦,我丢了一个钱袋,棕色。”



      那人左右看了看,地上并没有,随后转身,正看到偷儿捡了钱袋就跑。



      “小偷拿走了。”



      他丢下这句话拔腿就追,周九良紧跟在后,一路上闪避无数,那人倒真把钱袋给追回来了。



      “数数看少没少。”



      周九良扯开袋子倒到手心摸了一遍,“不少,多谢你。”



      “我看你眼睛是看不见的,抱歉,你刚才能跟得上我。”



      周九良笑,这方面他向来是自豪的:“我的耳朵要比别人灵很多,十米的距离都不成问题。”



      那人也笑,声音醇厚,周九良想大概是个穿风衣戴帽子的人。



      “你听力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做一些别的事?”



      “没有。”周九良毫不犹豫的拒绝。



      “你可以先听我说一说,再想着要不要拒绝。”



      周九良不说话,看不见对于他来说只是个瑕疵,当熟悉了用耳朵做眼睛时除了听到的更多安全感也就没了,他很容易像只受惊的小兔,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要绷起脑子里那根弦,他不相信任何人,因这是个太糟糕的乱世。



      “你说。”



      他攥紧了钱袋,打算听一听。



      “我是地下工作者,负责广东这边的地下接头工作,前几天我们的电台出了点问题,需要有人帮我们。”



      这个身份倒叫他吃了一惊,很快又平复下来,到处都在打仗,有这样的人也是正常。但他是惜命的人,苟全乱世本就不易,更何况是一个瞎子。



      “先生,不是我不相信你。”他将钱袋揣回怀中,“我就是个普通人,您或许找错人了,我哪会修什么电台呢,我连看都看不见。”



      “从你到菜市场我就注意到你,人那么多,东西也杂,你却毫不费力就能避开,你的耳朵十分管用,我们的电台突然之间搜不到对方的消息,我们要把原先的频数找回来,我觉得你可以。”



      “你们的工作太危险了。”



      “如果因为这个,你放心,我们的据点很隐蔽,人数够多也很安全,你只需要帮我们找回频数,我们会支付一大笔酬劳,这怎么也比你原先的工作划算。”



      周九良的棍子还拿在手里,他使劲地抠上面一块凸起,他心动了,“一大笔酬劳”,如今是富的富穷的更穷,底层做工的没人在乎生死,他怀里的十块钱不也是拼了命才得到手的。



      “先说好,我不一定能修得好,而且酬劳我定。”



      那人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没问题。”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孟鹤堂。”



      周九良并不知孟鹤堂口中所说的据点在什么地方,他下车时还有人拦住要给他蒙上眼睛,被孟鹤堂挡下了,“不用,他看不见。”路上一直扶着他的手,他虽不用凭声辨位,多年的习惯却让他想了个大概:路上有些颠簸,鸟叫不绝,树多,周围安静,恐怕是在哪座山里。



      他不知道孟鹤堂究竟是什么身份,职位高不高,只是这一路扶着他的那只手一直没松开过,竟令他感到久违的一点心安。



      “有台阶,十三级。”



      他依言榻上去,心里还一贯的要去数一数,到了头说:“你说错了,十四级。”



      孟鹤堂回头又看了看,许是刚才数的快漏了一级,再看周九良的脸,平静如常带着一点得意。



      “你都比我管用。”他开玩笑,随之见周九良的得意更甚。



      这是周九良第一次接触电台,他不懂这个,孟鹤堂握着他的手带他一一去摸那些按钮,边告诉他是什么用处,他缩了下脖子,只觉得挨着孟鹤堂的那边耳朵没来由的酥麻。



      “你们安静点,我试试。”



      地方本就静谧,孟鹤堂压了压手,整间屋子只能听见电流呲呲啦啦的声音。



      长短波信号契合不易,对方又故意更改了频率,孟鹤堂心里也没谱,他把周九良说来只是试一试,究竟有没有用待瞧。



      周九良是镇静的,他一点也不紧张,电台频率被他扭的时大时小,他听的很清楚,两手捏住按钮同时旋转,立马找到了电台。



      “我就说吧,你行的。”



      周九良笑笑,听到身后上扬的语气他自己也挺开心,伸出手:“报酬呢?”



      孟鹤堂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少不了你的,我看啊,你就留在这帮我们吧,还是那句话,价钱易话为。”



      周九良摸着椅背站起,反正他是无业游民,在哪里都无所谓,“还是那句话,酬劳我定。”



      他归孟鹤堂管,吃住都是孟鹤堂安排,他只用了两三天时间就把这周边摸个透。孟鹤堂有时很忙,跟他说要去哪里,大概去个多少天,多少天之后他也就真的回来。他们的组织里有个中山人,孟鹤堂不在时就说他“ 你点似老婆等老公”,他坐在上山高高的台阶上,刚下过雨石板冰凉湿润,空气里都似浮着一些青苔味。广东气候温暖,才将四月末已经有夏天的虫子躲在草窟里叫,他能听到很多种,有的他知道名字,有的他不知道。



      孟鹤堂不在时他就喜欢坐在这里,算着哪天该是他要回来了,他算的很准,听见有脚步声,一阶一阶往上走,但往往还在离的很远的地方。



      等他听见脚步声近了,才拾起棍子,孟鹤堂站在他面前,把他拉起来,顺手给他拍掉裤子上沾的灰。



      并排往前走时隐隐又要下起雨,山间清冷,孟鹤堂看他湿了一块的裤子说:“用不着坐那等我,裤子都坐湿了。”



      “不要紧,再换就是了,我怕你出去太久,忘记回来的路。”他心里很开心,从听到孟鹤堂脚步的那一刻起,耳朵里其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跟着脚步声去数他一共走了多少级。



      “阿堂你唔知,我在茶山时其实很痛快,听茶农说话唱曲儿,一个上午就过去,你喝没喝过永春佛手?我们这里最好喝这个茶,这时节就能喝了。”



      “你来了这里不痛快了?”



      “不是,我来这里更痛快。”



      他有些害臊,连带手都不会摆,背在身后。



      “哦?”



      “能跟这么多人一起工作嘛。”



      瞧,他害臊到实话也不敢说。



      孟鹤堂落后一步,只要跟周九良走在一起他一直这样,他总担心他会脚下绊到。



      来时谁也没带伞,雨下的不算大,孟鹤堂抬手遮在周九良头顶,问道:“九良,你想不想看到?”



      他问的突然又模棱两可,一时把周九良问住。



      “能不能看到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了,不会影响到我,反而能避过许多麻烦,我虽然看不见,但每样东西在我心里都有它该有的样子。”



      “不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和一起工作的人?”



      “你吗?”



      周九良迅速问了一句,孟鹤堂顿了顿,笑:“嗯,当然包括我。”



      他这次出去找了西洋医生带回来,心里有股很大的冲动告诉他能让九良重见光明。



      周九良乖乖坐在那任医生检查了半天,如常的平静,倒是孟鹤堂着急,结论很快得出,这是后天的意外,通过手术是可以治好的。



      饶是周九良听了也很期待,他很想看一看孟鹤堂的样子,他在心里设想了很多遍,认为最像的一种,利落的黑发,脸形有些瘦削,大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的形状。



      该是个………十分好看的人。



      缠的厚厚的纱布一个月才拿下来,他的耳朵仍旧灵敏,这天在下雨,下得大,打在玻璃窗上像用弹弓崩了豆子。



      孟鹤堂在他眼前轻轻挥了挥手,太久太久没有看见过,他反而不适应,眯着眼睛好一会功夫,才看着孟鹤堂笑将起来。



      “你跟我想的一样,又不太一样。”



      一样的好看,不一样是其实更好些。



      他高兴地抱住孟鹤堂,用广东话说:“我都用得住你。”



      他知道孟鹤堂听不太懂,孟鹤堂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你应得的,我从不拘着你,你是自由的。”



      他摇头。



      “我哪儿也不去。”



      孟鹤堂很快又要出任务,这次据说要很久,离开广东。



      周九良照例问他要几天回来,孟鹤堂也说不上来,“大概要到夏天。”



      “那,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去喝一杯永春,你也带我去广东之外的地方看看,我不想活的浅薄,我也想像你。”



      孟鹤堂答应的爽快,揉了把周九良的小卷毛,有些不舍的样子,周九良催他:“你该走咗。”



      他认为这还是以往寻常的一次等待。



      周九良又开始算日子,从六月初十开始,他买了一挂日历,钉在墙上,过一天撕一张,工作的时候不会觉得时间慢,等他撕下那张印着八月二十三的纸时才惊觉已经过去这么久。



      没有人知道孟鹤堂的消息,干他们这行的总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周九良不是,他期盼着能从谁那里得知,哪怕知道孟鹤堂现在在哪里也是好的。他开始有些着急,茶山的永春该结第二茬,新茶就是要才下来才好喝啊,更何况,约期已至此夏。



      组长到处找人时周九良刚从后山回来,他用眼睛生活了一段时间觉得不舒坦,去山里坐了会儿,闭着眼睛听声音。



      “什么?”



      他看着组长不是很好的脸色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才不相信,夏天已经到了,说好夏天到了就回来的人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怎么会死掉。



      组长无奈的看着他,“我理解你的心情,失去一名好同志我们也很悲痛,但小孟……我们有在上海的同志,他在执行任务时中了枪……”



      上海,原来他去了上海。



      时隔十几天,这个消息才传到千里之外的广东。



      周九良什么也没说,申请回一趟茶山。



      茶农看到他打招呼说“良仔,好耐冇见你。”惊讶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今年的茶好吗?”



      又惊讶他说话的语气,“好,太阳雨都好。”



      他摘了瓣茶叶送到嘴里嚼了嚼吐出来,嘀咕:“不好,都不甜。”



      但茶山好似成为他唯一能来的去处。



      据点的同志找到他,他躺在茶树底下昏迷不醒,他的两只眼睛都流着血,手指也沾上鲜红,又缠上厚厚的纱布。



      组长痛惜摇头,他反倒劝慰:“我还是用耳朵比较习惯。”



      可他想重新看到世间,只是想看看孟鹤堂,其余一切都可有可无。



      通往山下的台阶鲜有人走,大家总走另一条更短的路,每次只有孟鹤堂嫌那条路泥土多,宁愿多走一截也要从阶梯走。周九良还坐在那上头,即便已经浓浓夏日树荫遮蔽仍觉清凉。



      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想一个人。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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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满意的只有名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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