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永恒国度番外
»孟鹤堂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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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他知道难,可也没想到会难成那样,时常如同憋在水中,手里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即将溺毙。


      他时常感受到濒死。


      最初一家中式餐馆收留了他,老板是个福建商人,不忍国内战乱,举家迁到美国,开了一家粤菜馆,去的大多数是中国人,每一个都是可怜的穷人,维持最基本的温饱。他在这里学会美国人说的话,即使他觉得这话刺耳,难听,可他得活下去,周先生把他送来这里不是真的想叫他脱离战争苦海,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活下去的战争,分分秒秒,水漫至颈。他想说中国话,想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想说“祖国万岁”;想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说“阿良是我的爱人”。


      但是没有人能懂,没有人。


      几个月后餐馆辞退了他,老板面带难色,小孟,你是个不错的孩子。


      但餐馆没有能力再多养活一个人。他懂难言之隐,替老板说出后一句,老板叹口气,光做个好人不管用,这时候,好人的命不值钱,立着的地方吃人啊。


      这所有恶意的事当中好在他学会了能用简单的语句同外国人说话,虽然大部分是在戏谑:


      “Are you Japanese?Or Koreans?”


      他冷静自持,即使心中已经把这些人杀了一万次还要千刀万剐,他扯出点笑意,回答:“No,sir,I am Chinese.”


      一位Miss看中了他,这位画着精致妆容的阿曼达女士拥有一家杂货店,门面在Wisconsin大街,坐北朝南,他问,美国也这样讲究方位吗,“Sorry?”女士显然听不懂。


      他用两个月的工钱买下一块画板,阿曼达想要送给他,“孟,你工作很认真。”


      他怎么会看不出阿曼达眼中的情意,他也曾这样炽热的看向另一个人,舍生忘死,天地翻覆,他将所有的温柔封存于海上,阿曼达觉得他绅士又体贴,那只是上一份工作餐馆老板教给他的生存本领。


      “谢谢您的好意,女士。”他把画板小心装进包装袋中,连同支架一起靠在墙边,“我有工钱,我可以自己支付。”


      “但我也愿意当作礼物送给你。”


      他拿起抹布开始擦玻璃,回头笑道:“能拥有这么好的工作已经是我最好的礼物。”


      阿曼达最后送了他一沓画纸,强硬的塞到他手里,大有如果不收就发脾气的架势,他把画纸卷好同样靠在墙边,然后把杂货店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他没有别的能力,战乱和分离留给他仅剩的一项怀念是画画,他鼓足勇气坐在罗克克里克公园,支起画架,自己低着头在写信,一直到结尾落了时间才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先生坐到对面。


      白人先生什么话都不说,他拿起笔就画,偶尔伸手示意先生转正脸。


      他突然停止描摹,接着揉了揉眼睛。白人先生不解,说“我会按钱支付”,他抹了把脸,把画好大半张脸的纸扯下来,“对不起,我给您重新画一张,请您坐正。”


      那张快要画完的纸搁在地上,被风吹了好远,画师落笔传神,是张中国面孔。


      阿曼达对他算得上有求必应,只要他开口,请假,上课,或是其他,往往还没有说完后半句话就满口答应,他最忙的时候一天打五份工,早晨四点半朝阳还没有出现在Wisconsin大街,他就把杂货店的橱窗全部擦完,然后锁好门,钥匙放在门口花盆下。


      阿曼达有着这个国度中上层女士的所有习性,八点钟起床,挑选出门的衣服,涂上鲜艳的口红,她喜欢去店里喝果茶,以前是为了方便照看生意,现在因为这个年轻寡言的中国男人多了一个原因。但她的盘算并没有持续很久,仅仅三个月,她中意的男人就因为要去打其他份工早早离开店里,等到下午再回来,晚上接着出门。


      他要赶着去一家快餐店刷盘子。老板极其不信任一个外国人,规定每个盘子洗五遍,他冲洗盘子时身边总有人盯着他——像看一个牢犯。他在这家快餐店度过漫长的冬季,手上的冻疮一个接一个,最要命的是,他总是想起在上海,那里冬日温暖,坐在弄堂口就能看到阿良。


      而这里冰冷,如坠海底。


      一月时他的工作从每日五份减为每日四份,阿曼达坚决替他辞了洗盘子的工作,抓着他的手腕逼迫他看:“你的手是用来画画的,不是像这样生满冻疮如同一个流浪汉!”


      他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药粉撒在疮口上只有酥酥麻麻的轻微感知。


      他给阿曼达看他写的信,阿曼达看不懂中国字,他就逐字逐句的读:


      “阿良,我希望你余生安好,并且不再想起我。”


      阿曼达问,这是你丢弃去爱的理由?


      “我不是丢弃,是失去。”他背上画架,“我失去了再爱的能力。”


      阿曼达从来都是个聪明可爱的女人,她交别的男朋友并且要求他专心画画上课,以资回报。


      六月份才开始有热的迹象时阿曼达和他现在的男友就要开车去海边,“我的店到了夏天看我的心情开门。”他无奈,坐在红色汽车的后座,旁边放着他的画板。


      到了傍晚,深海中有发着幽蓝光的水母随海潮浮上岸边,吸附礁石,整个海岸线变成一条蓝色的发带。


      阿曼达站在他身边,时隔至今才缓过来似的,“So,you'll always remember him?”


      他没有回答出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说:“你知道我在来到这里的船上,所有的美国人都在说回家,只有我觉得我去往无间炼狱,没有他在的任何地方都不是天堂。”


      阿曼达的男友支好烤架叫人,他独自对着无望的大海,痴痴的盯着这星星点点散落的,浩瀚的,银河般的水母看了很久很久,深知无法再见,此生作罢,回忆是痛苦的,但这苦痛之于他是蜜糖,是戒不掉的砒霜。这深海有超越时间的永恒,有自由与孤独的边界。㈠


      春秋在他这里成为容易过的小事,他在很久之前吩咐了最信任的学生,交代他处理好后事。男学生垂首站在桌子前认真的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披着衣裳还在写字。


      他即将在梦里长长久久的看到,那个子弹来了都不会躲的小傻瓜。


      信的最后一段写道:


      “我要去过一过没有你的生活,即便痛如凌迟,假以时日我才能知道,我是如何苟且余生,我是如何惶惶终日,我是如何放逐永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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㈠出自《Blue Planet 》,原文:我痴痴的盯着这星星点点散落的,浩瀚的,银河般的管水母看了很久很久。原来深海里有宇宙,有超越时间的永恒,有自由与孤独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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