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国度

»堂良
»民国
»就,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你们看的开心
——————————————


【一】天涯


      那个年轻人整日整日的坐在船头,不说一句话。船工头注意到他那载满形色人物的大船已经驶向汪洋大海的深处。


      船工头走到年轻人的身旁,他抬起头看了看,原是张英俊的脸,许是叫海上烈日和粗砺的海风折磨的憔悴又蜡黄,同脖颈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他只是抬起头看了看,随后收起纸笔。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到美利坚去做哈?看你年纪不大嘛,就一个人?”


      无论船工头怎么问,他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表情也没有,以至于船工头怀疑他是个哑巴。


      海上的夜晚除了遥远的月亮就只有船底分开海水的声音。底层船舱都是穷人,没有钱财,衣裳破烂,蒙着一层洗也洗不干净的灰。唯独这个不说话的年轻人,穿着朴素倒还算干净,不像那些该死的难民,如同恶心的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船工头带着小船工摸进底舱,腐馊味扑鼻而来,船工头挡住鼻子,努力辨认那个年轻人的位置,他睡着了,靠着舱壁,脸迎向通风口透进的月光,他的确有张标致的脸,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仅有的一个小包裹放在一旁,船工头小心翼翼的打开,但他失望的发现,一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两件外衣,一支笔,一瓶墨水,以及一叠纸,最上面的那张写满了字。


      船工头将包裹甩回地上,低声骂着出了底舱。


      “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学知识人写什么字,呸,一群穷光蛋!”


      银亮的月光还停留在那年轻人的脸上,他睡得很熟。


      “阿良,我在这茫茫海上漂泊已有半月。从一开始的极度不适到现在每日坐在甲板上等待日出,十几天的时间,我却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在每个白昼漫长的消磨中,我都快忘了去美国的目的是什么,从广东踏上船的那一刻,我亏欠你的大概是还不了了。


      我此刻坐在甲板上猜想你正在做的事,吃饭,画画,或是在落满金黄树叶的小道中散步,海上的天又阴沉下来,乌云压顶,像看不到边的绝望。人们都为了自己的性命在顽抗,他们不知道,只有我心中还有焰火,我为辜负你承受报应,波涛颠覆,雷霆万钧,只有我,只有我。”


      他未写完的信好好的贴在胸口处,随着他漂泊至岸,大船只将他带到陌生的土地,和底舱可怜不忍直视的所有人一样,他照着另一个国度的太阳,眩晕的还以为做一场太离奇的梦。


【二】尘硝


      周九良被他父亲忠诚的手下强行带回家,他站在门口,照着下人的腿就是一脚:“狗奴才,你可真听你主子的话。”


      无辜的下人奉命行事,一路押着少爷,到这会儿捂着小腿吃痛也不敢吭声,只说先生在楼上书房等您。


      周九良气势汹汹,他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听,根本不将父亲的警告放在心里,这是第一回,被他父亲像抓犯人一样抓回来。


      周先生坐在书房看报,闻声说道:“出去,敲门。”


      周九良只好又退出房间,敲门等回应。


      得到应允后门推的还像刚才“咣当”撞在墙上,“爸爸,您是什么意思?”


      周先生银丝边眼睛架在鼻梁上,抬眼看面前怒火中烧的儿子,半大个小子突然开始跟他对着干,说什么也没用,一头愣看着生气,“你越来越没有规矩,这是跟爸爸说话的口气?”


      周九良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下人从孟鹤堂面前押走,憋了一肚子气,他是家中金贵的少爷,向来不怵父母,梗着脖子说道:“那这也是爸爸对人的方式?”


      “我没有叫保镖把你同学教训一顿已经不错了,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把你的心思收回来放在读书上,不许再跟他有什么来往。”


      周九良不愿意再同他父亲多说,“您管不了我。”他走出书房,门口站着被他踢了一脚的下人,看到他忙低下头欠身,他哼了一声,房内父亲没有说话,他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下午要上课的书本又出了门。


      学校中午没什么人,学生大多回家,周九良坐在树荫下发呆,脚尖落着一小块馒头,爬了几只蚂蚁,他伸脚把馒头移到一边,然后看着那些小蚂蚁不辞辛苦的重新爬过去。


      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哪里受过委屈,跟他父亲吵了嘴,午饭也没吃就跑了出来,这会儿又饿又憋闷,看什么都不顺眼。


      “阿良,你怎么在这里啊?”


      周九良转头一看,孟鹤堂胳膊下夹着课本站在走廊下叫他,五月的天气已经足够女孩儿穿起黑布到膝盖下的裙子,学校规矩严谨,一定要穿戴齐整,这时候不到上课时间,孟鹤堂脱了外套,只穿着里头一件立领白衬衣,胳膊肘下夹的是蓝皮国文和白皮的算法。


      不知为何,周九良看到他,心里那股气消了不少,言语不自觉温和,回道:“阿堂,你没有回家么?”


      说着走到孟鹤堂身边,进了教室,孟鹤堂趴在课桌上,午后困乏没什么精神,“姆妈早上给了我钱,就在食堂吃的。”


      周九良去过孟鹤堂的家,看到七十好几的孟家妈妈还是惊讶了一时,出了门后孟鹤堂告诉他那是把他养大的人,跟亲生的无甚区别。周九良见不得这些悲悲戚戚的故事,尤其是跟他亲近的人,家里给他准备的吃食时常装在餐盒中跟孟鹤堂分吃,今天他什么也没有,捂着肚子企图减少不断传来的饿意。


      “你怎么了?”孟鹤堂睁着眼睛,带着没睡醒的神情,他这才感受到阿良的不对劲。


      周九良顿了一下,这实在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对面孟鹤堂的眼神关切,他咕哝一声,说:“我…我还没吃午饭。”


      “侬作撒?”孟鹤堂直起身,“我说你这时候在学校,弄哈了嘛?”


      “也——没什么,我不想跟爸爸吵架。”


      孟鹤堂脑子里转了一圈,大概是为着上午的事,到现在阿良也没有跟他解释什么,不过他自己也能猜到。


      “你是不应该和你爸爸吵架。”


      他只得说这一句话。


      周九良猛地盯着孟鹤堂,羞愧消之殆尽,“可我也不该同你来往吗?”他问,眼睛里迸出怒气和质问。


      孟鹤堂噎了一时,他想说不是这个意思,说出口的话却变成“我们没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你爸爸对我颇有微词。”


      “你管我爸爸做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是我,他不了解你多好,他说什么我不还是在跟你说话吗?”


      “好好好,姆妈说饿肚子的人不要生气,食堂还没关门,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一碗最简单的青菜汤面,周九良吸溜的津津有味,含糊不清的问:“你看什么?”


      “委屈你了吧,吃的不好。”


      “你陪着我吃什么都好有味。”


      孟鹤堂撑着下巴痴痴的看,这个小少爷真可爱,好的叫他的心都柔软。


      下午的国文课只上了个开头,外头吵吵闹闹,老师撂下书出去后班级议论纷纷,周九良拿笔戳孟鹤堂后背,“听说了吗,马先生邹先生几位成立了大会,宋先生做了执行人,这回总该有点成果。”


      早前一月里有平津的学生组成南下宣传团,可惜没什么用处,被迫返回北平,孟鹤堂把课业本拿给周九良,“清华燕京的学生都还没有什么动作,这回又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紧着时间把作业补上,老师检查了我不管你。”


      周九良撇嘴,开始补他的算数作业。


      没写两题,隔壁班的学生涌到走廊上,周九良干脆丢了笔:“要游街了!这回轮到咱们上海的学生做明大理者!”


      他拉住孟鹤堂就往外冲,街上都是学生,黑色中山装与蓝布衣混在一起,口号喊的响亮而振奋人心。孟鹤堂心里是有所顾忌的,他害怕租界的警察会来——不,他们一定会来,他担心阿良受伤,担心他的同学们,担心他的老师。学生士气到底感染了他,他认为这儿的所有人都是是一名战士,呐喊是他们的枪支,即便没有披风铠甲,没有战车高马。


      “阿堂!你有无看见,我们的国家需要反抗,需要团结,我愿为她冲锋陷阵,我愿为你向死而生!”


      孟鹤堂看到周九良回过头对着他笑,人潮中那张脸过于清晰,少年的意气风发和不惧苦难奇妙的在他脸上相融,像定格住的胶片,强烈而刻骨。


      俗世雾朦胧,尘硝刻满目。他的阿良是一马当先的勇士,要开辟出壮烈的前路,而他是紧跟的士兵,投笔从戎,赴约烽火。


      枪声会使一些人退缩,也必会有更多的人前赴后继无畏不悔。


      “阿良!阿良——”


      可他的声音大不过枪声,他闻不见血腥,空气中只有枪药的硝烟。


      血液即使涌出也氤氲在黑色的学生装上,什么也看不见,若不是他手掌有血。


      “阿堂,我好开心,为国为家而战无所畏惧,我要你看到,我要你记得。”


      他舍生忘死的看着他的勇士,烈烈旗帜,山呼海啸,他要陪着他的勇士同担苦难。


【三】蓝楹花


      孟鹤堂吃力的翻过周家高高的围墙,躲藏在灌木的阴影之中。他不知道周九良在哪个房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进入屋内。


      周家是独门独户的小洋楼,在法租界,安静平和的与租界外是两个天地。孟鹤堂绕开前门守卫,到了背面,大大小小的窗户更不知道是哪个,他不敢叫阿良,于是祈祷阿良能走到窗户前看一看亮着灯的花园。


      “……我不同意!说再多都是白费口舌!我不同意!”


      紧接着孟鹤堂听到砸东西的动静,他确定那是阿良的声音,右手二楼第三个窗户。


      声音很快消沉,没有争吵也没有摔砸,他看着那扇窗户无计可施。


      过了很久,久到孟鹤堂以为要在树后站上大半夜,窗户推开了,白纱影影绰绰,他整五日没见的人站到了阳台。


      他激动的叫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巴,楼上的人皱着眉左右望望什么也没望见。


      “阿良,阿良!”


      孟鹤堂转到树前,挥了挥手,周九良往前倾了倾上身,他同样激动,转身回到屋里,不一时从二楼阳台丢下一大截床单系成的绳子,周九良顺着床单往下滑,他的左肩有伤无法使力,这么一截距离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阿堂!”周九良扑进孟鹤堂怀里,闷在他肩头好一会儿功夫,再抬起脸连着鼻尖都是红的。


      “你身上伤怎样?严不严重?还疼吗?”


      “不严重,子弹擦着皮肉过去,结痂就好,呒么大事。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多天。”周九良攥住孟鹤堂的手:“我爸爸不许我再出门,他给我说了亲事,叫我先订婚,毕业就结婚,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同不爱的人结什么婚,我要同你在一起,谁阻拦都不行。”


      这是那会儿争吵的原因,孟鹤堂不知该如何应答。


      周先生找过他,开门见山的要他离开,他有着读书人的傲气,但这些在周先生眼中只不过是可笑没用的自尊。“你还有个姆妈,如今战事在即,哪里都不太平,我听说你会画画,我可以送你去国外,你去那里学画画,能学到东西,你姆妈我会安排,打不打仗烧不到她身上,你不要忙着拒绝,仔细想一想。”


      周先生把信封扣在桌子上,说:“年轻人要想一想未来,连明天都没有遑论其他。我把钱放在这里,但是有一个条件,你拿了钱,就不许再见九良了。”


      他没有遵守条件,他想的是,偷偷看一眼,没有人知道总是可以的吧。


      可是见了第一眼,就想还有第二眼,第三眼,无数眼,他后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堂?”


      周九良唤回他的思绪,“我们走吧,你带我走,去哪里都行,让我逃出牢笼,我不要做困兽,我想和你在一块,长长久久的。”


      这太诱惑。一边是他的未来和姆妈的命,一边是割舍不下的阿良。


      “带我走吧,我们说好了,后天,不,明天就走,金沙码头见。”


      周九良勾住孟鹤堂的小指,得到许诺后满意的笑,然后催着孟鹤堂走,他把他带到后门,告诉他沿着路直走,第一个路口左拐。


      孟鹤堂站在门边,“你真的想好了?”


      周九良只是催他:“侬该走了。”


      他等的是一个能带他去往永恒的约定,并对此坚信不疑,时间在他的期盼中既快又慢,他出乎周先生意料之外的平静,表演的毫无破绽,午饭端到房间吃——他还记得是在跟父亲闹别扭。午后坐在客厅慢吞吞喝了三杯花茶,等到墙上的挂钟指到四点整。


      父亲这时候惯例坐在书房读书看报,也没有下人出现在客厅。他回到房间,提起一只藤箱,走到后门,拉开门栓再关紧。


      金沙码头人很多,周九良手里捏着两张船票,他捏的很紧,捏出褶皱,生怕叫人一撞,叫风一吹,和阿堂的天长地久就没了。


      手表上的时间是四点四十分,周九良还没有看到孟鹤堂。在路上了,他这样想。


      五点整。阿堂是怎么来的?黄包车不好坐吗?


      五点半。阿堂是不是忘记拿什么东西。


      六点整。阿堂是不是遇到意外?或者忘记时间?


      六点四十。


      还有半小时开船。


      直到这个时候,周九良的头脑中才渐渐想起,阿堂从来不是不信守承诺之人,昨天晚上他什么也没说。


      他甩了甩脑袋,否定了这个想法。


      阿堂会来,阿堂会来。


      船工在喊,该上船的人陆续上了船,周九良捏着船票,看着本该他也要上去的船缓缓驶离码头,再也望不见。


      人来了一拨走了一拨,都没有阿堂。


      他坐在台阶上,腿边放着箱子,直到天黑,也没有人喊他的名字。


      来时的路上蓝楹花㈠铺天盖地盛开。


      他心心念念的阿堂去了另一个码头,四点钟的船,开往广东。


      广东去到美利坚的大船,有很多外国人,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回到家乡的天堂,他们靠着围栏,看着船离港口越来越远,欢笑:“Lord i'm one lord i'm two,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


      船笛声绵延百里,只有一个年轻人,从上船的那一刻开始失语。


【四】他还是昔日多情的少年


      1986年5月31日。


      一个自称是美裔华人画家的年轻人拜访位于上海
原法租界卢湾区的一栋小洋楼,年久使得洋楼从外观看起来像脱灰的墙,斑驳岌岌。


      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穿深色中山装,温和礼貌。


      “我姓李,是一个画家,您不认识我,我从美国来,受人之托给您带了些东西。”


      老者沉默许久,答:“可我在美国并无认得的人。”


      “您姓周,名九良,没错吧。我的老师前不久逝世,他有一盒信和他的骨灰要我还给您,我老师也是中国人,叫孟鹤堂。”


      周九良伸出手接过两个不同的盒子,他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打开大一些的盒子,满满当当不同的信封。


      “一共二百九十六封,全在这里了。”


      他随手拿起几封,一封一封拆开。


      “阿良,这是我在海上的整一个月,千里路途,遥遥无期……”


      “阿良,我来了一个吃人的地方,没有白昼,只有无尽的黑夜……”


      “阿良,我在一家中国餐馆里当杂徒,吃力的学习另一门语言,难听极了……”


      …………


      他放下信,转而摩挲着另一个沉甸甸盒子的棱角,“谢谢你。”他说。


      年轻的画家问:“老师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从未娶妻,他说他已经有爱人,冒昧问一句,老师去到美国之后您发生了什么事?”


      他眯起眼睛,记性不太好的样子,回道:“那之后,发生了一场战争,时间太久,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没有结束的时候……”


      年轻的画家听完又说:“老师时常念一首诗,诗的内容是——”


      年轻的画家经常看到他的老师站在窗边,口中反反复复念诵:


      He was my North, my South, 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 my midnight, my talk, 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ever,I was wrong.


      The stars are not wanted now; put out every one,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Pour away the oc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For nothing now can ever come to any good.㈡


      声音轻的总像是悲伤的叹息。


      “老师的一部分私人画作我都带来了,由您处置。”


      1986年6月3日,卢湾区一家书店开展了一次画展,参展者从店家得知画作者可是国外有名的艺术家,作者的名字贴在门外,正正方方三个中国字,孟鹤堂。


      “画的真好看。”看过的人这么说。


      小洋楼内,周九良悠悠闲睡在躺椅上,六月的天很好,澄澈的如同被油墨染过。


      他的手里压着一张信纸,今天是第三天。


      那些事对于他变得很远,除了有个人,其余的懒怠想起。


      旧上海街头拥吻,九龙渡海小轮,
      只夏夜星空几寸,似他眉眼动人。㈢


      他一直都知晓。


      终其这一生,思念多于那日永恒的等待。



end.
————————————————
㈠蓝楹花: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㈡出自《葬礼蓝调》,原诗翻译如下:
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㈢出自歌曲《塘桥夜话》

评论(16)
热度(21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山岐千岁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