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去观音

>>双戏子AU,梗源“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 @Ludmilla 请查收,没写好……









      祝我的情人长命百岁。



      江州熙攘,恰逢三月,草长莺飞,与我走时无二。我年年祝祷,深知无用,时隔三年整又拖着破败不堪的身躯回程,那街上卖药糖的还挂着红漆箱子,闲时往茶馆去坐,说书的是我不熟的面孔。



      我在等柳园的拍卖,一路上都在说,去了的两个名角儿才是压倒柳园的最后一根稻草,强撑三年也该散了。时日尚早,我跨进茶馆花三个铜板听一段书,不知道那上头讲的是什么。



      卖药糖的货郎坐在我对桌,他看见我仿佛吃了一惊的样子,你回来了?他问,说罢又低头寻思,我知道他以为见到相识的人,又不敢贸然相认,以我如今的样子,难为他还能想得起来。



      “老高。”我叫他,他才舒缓一口气,觉得自己并未看错,“上头说的哪段?”



      他往我这边挪近了板凳,掩住口悄声告诉我,谁也不是,说的正是本朝本代本地戏班子柳园的两个苦命戏子,孟鹤堂与周九良的故事。“你不知道,这话本子里已经将你二人描了多遍了。”



      我觉得好笑,我有什么好写,他又有什么好写,两个不得愿的苦命人罢了。



      上头说书的正提到我的名字,老高也不再搭理我,这故事他应当听了数遍,我却不懂他怎么回回还听得这般入迷。



      “说起孟鹤堂,此人与周九良同为柳园学戏的徒弟,行当不同,二人一见如故……”



      错了,我见他时还是个刚出台的小人物,他尚且不如我,连门儿也没入,我记的很清,年初一早上,才放完鞭炮,他爹就把他送进了柳园。



      那时日柳园当家的角儿是燕飞,我们一群人的大师姐,戏好人也漂亮精神,班主原想着指不定哪天就把班子交给她了,可她同个熟客混到一起,偏铁了心要跟着人走,从此不再唱戏。班主气得要摘了她的牌子,她不以为然,到晚上照旧上妆出台,坐在镜子前戴耳环,冲我道:“他又叫你来劝我?你不必多费口舌了,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倒难为你。”



      “师弟,”她将手肘撑在桌面上,从镜子里头看我,“人不经情爱就不会懂,这东西就像有瘾,一天不碰都抓心挠肝的难受。”



      我到底没对着她把班主交代的话说出口,她上好了妆,唇红齿白流光溢彩,却不再仅仅为了戏,那台底下自有她要看的人。班主拿她无法,红透江州的名角儿如今要脱身苦海去做寻常人家,他不敢冒着撕破脸的风险去阻止,只转了念想不再捧燕飞,“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柳园到底没能留得住她。九良,你仔细学戏,不要像你师姐,像她的名字一样飞走了。”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培养我,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得此原由,柳园门口的水牌子上头一行由「毕燕飞」换成了「周九良」。



      初三早上照例大家聚在一处,留在花厅一块儿用早饭,班主已经不大搭理师姐,二人堵着气似的谁也不同谁多说话。我从花厅出来往回走,五进五出的院子,究竟住着多少人我来了这么久也认不全,北边锣鼓紧一阵慢一阵,井边提水的工人罗布告诉我,风荷院住着几个年前采买来的小戏子,约莫又是在吊嗓子了。那动静虽隐隐约约,可仔细听着却一阵儿高过一阵儿,并不像是旦角儿的戏,罗布一拍脑门儿,“是了,前儿卖进来个小子,工的老生。”他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告诉我,“年初一一早我就瞧见他爹拽着他往班主屋里去了,这年月家里难过卖了孩子换钱。”



      罗布说得苦不堪言,啧啧直叹,我以为他在戏园子待的时间够长了,这些俗事冷暖早就动摇不了他,不想他还是初见世面的模样,心疼怜悯那些因为无有良心的爹妈而被卖到班子里吃苦受骂的男男女女,他叹息自然无用,他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唱戏的人也非牵了孽障的善男信女。



      年节下封了箱,倒只有风荷院那些个小戏子在练了,我拐到路边,院门开着,锣鼓声已经停了,空荡荡个院子里只一个人在耍枪,一手掐着腰还显生疏,我想到罗布的话,这必定是初一早晨卖过来的小子,被丢在这风荷院,留教习去教。



      他一遍又一遍练相同的动作,身量中等,背后看着纤瘦,半点不像其他人壮实。花枪在他手里打滑摔到地上,他回身去捡时看见我,我才惊觉,他这张脸,只扮上老生可惜了,霞姿月韵,鬓若刀裁,单单一双眼便生得风流多情,难怪家里人要给他卖给唱戏的。



      我定定看了他一时才走,直到望不见他住的地方又才想起忘记问他姓名,真个成了戏文里说的,“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柳园过了初七就开箱,仰仗观众票友欢迎,江州三个戏班子,这里一家独大。才送了年走,罗布向我抱怨,真是一口喘气儿也不给人留。晚上上的是《桃花扇》,班主原想叫我唱一出热闹的,承着年气儿,我不愿意,仍捡了拿手的一出,来看戏的看什么都是个热闹畅心,唱什么也都无所谓。



      不巧的是,我临下台踩空崴了脚,伤筋动骨一百天,没那么严重一时半刻也好不了,班主唉声叹气,说给我拨个人来看护。我并不想花心思在这方面,又不愿与他多费口舌,便应下来等那人过来。



      灯芯爆了一声,我歪过身子摸到六角柜上的剪刀,烛花剪了两遭,若还不来我便睡了,明儿再回了班主我一人也不碍事。廊下灯影闪了一下,接着门被叩响,两下,再多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像是风大了吹动门板。“进来。”我撑着坐起来,灯在我这里,我眯起眼看,他又走近了些,我暗暗惊叹,他正是那日不知姓名的少年郎,此刻手里拎着蓝布包袱站在我的床边。



      “孟鹤堂。”



      我张了张嘴,还没有问出口他就已经告诉我名字,“班主叫我搬到这里照顾你。”



      我叫他坐,打消了过几天就寻个由头把人打发回去的念头,“那天……也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我叫周九良。”



      “我晓得。”他抬起头来,眼底也沾了笑意,“哪有来伺候角儿,却不知道角儿叫什么的。”



      今晚台上正唱到“孤身只影,卧病空楼,冷帐寒衾,无人作伴,好生悽凉”这一段,我想,兴许是什么提示,台上不作数,台下成了真。



      他在我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我的脚一个月左右就恢复如常,孟鹤堂也该回他原本的住处,我没跟班主提这事,我有我的私心,一个人住实在寂寞无趣,他来后闲时尚能看他练功学戏。他什么都会做,烧水洗衣缝补,我不叫他做这些,他却每日将这些事都做好,用“照顾人自然要打理清楚”来搪塞我。“你当真还以为,我就是拿你当做下人?”我抢过他手里的水桶,他便不言语也不同我起争执。



      许久再抬起头,眼红了一圈,“我知道……”他笑,这话也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该是说给我听:“我都知道。”



      只是不知,他知道的,和我知道的,是不是对一起去了。我却仍然愿意就同他这般过下去,我有我的戏唱,他有他的戏唱,登了台我们各自讲各自的故事,可下了台,才是我们的故事。



      我起了镜奁,拉他坐下画眉。他学戏刻苦,入门虽晚但天生的好嗓子,实在祖师爷赏饭吃,没过多久已经出台,今晚头一场是他,后一场是我,碰了巧儿了。



      “你也坐这,我替你画。”



      他靠坐在桌边,一手扶住我额头,神色认真,画得小心翼翼,“诶,传记有讲,‘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你我如此这般,可算情深意厚?”



      我轻踢了他一脚,哪有这样,把调戏之语讲得一本正经的。他却不依不饶,抓着我问:“算不算?算不算?”



      我瞪他,憋不住笑,哪里来的冤家!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这才满意了似的,直点头:“入时,入时,你怎么扮都好看。”



      梨园行当讲求个「捧」,角儿红不红,能不能红全看个捧,孟鹤堂潜心学戏,到今晚才算挑了大梁,唱得满堂彩。后台有人给他送赏物儿,包得严实的锦盒,打开一瞧,是尊观音像,瓷白一体,栩栩如生,纵使我不识瓷器也知道这尊菩萨像价值不菲。



      “嗬,谁这么阔气?”



      送过来的小伙计说,今晚底下倒是坐着一个像生意人的,据说身上没有现银,随手打发了手边的这个盒子。



      我拍拍孟鹤堂笑道:“你可算火了。”



      他看着观音像出神,问起我还记不记得出门碰到戏班子听的戏。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我们出去逛时听了场别人唱的戏,三载同窗情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他忽然叹气,戏词记得清清楚楚,人却一瞬失了神采样,颠来倒去念叨着,最终落在那几句上头:



      “离了井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观音大士媒来做哇,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观音像被他摆在小桌上,愈发显得慈眉善目,我非善男信女,此时此刻跟着他却也愿意相信,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二人,长命百岁,不离不弃。



      师姐离开戏班子那日,班主到底去送了她,一直送出柳园,路遇人家娶亲,红装满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班主不叫我立刻回去,反拉着我说了许多话,先是着三不着两,后来说得多了我就能听出他的意思:他不知从哪里听得我和孟鹤堂的事,叫我们分开,仍旧好好唱戏。



      见我不说话,他有些急了,我才送走燕飞,怎么,你也想要我送?这一下还是两个?



      我知道这些事瞒不过人的,只要做了,就总会有人知道,可我回回想起,就回回念想起他那双温柔多情的眼,一望向我,仿佛这人世间所有苦难都不算什么。燕飞说得不错,要做狠心人,切莫沾情爱,沾上一点,就万劫不复。



      可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万劫不复,只要他不负我我自然就是全天下最快活的人。



      他大约也知道了,我们装作若无其事,避免谈起这件事,总有忍不住时候,我不争气的眼泪滴到碗里他才慌乱起来,不知是给我擦泪还是叫我把碗放下的好。



      “在观音菩萨面前发过誓的,她会保佑我们。”



      “是这样。”



      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样安慰人的话能撑到几时。



      我迟迟不给班主回复,他恼了,叫孟鹤堂从我这里搬走,另划处院子给他住。我不过出了趟门,给人家唱堂会回来,罗布来找我,说孟鹤堂被班主关起来,狠狠教训了一顿。



      班主不舍动我,就拿他以儆效尤。他被关在柴房,不许人探视,直关了五六日才被人抬出去。他半死不活,我却也好像大病了一场,碍于班主的话,我们终究不能再见面。



      我日日在那尊观音像前祷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不要见他了,我也不肯再跟他在一块了,求菩萨让他好起来,我愿常伴青灯古佛,日以继夜。



      再等到罗布时,春日已尽,不过暮色时分我便点上了灯。罗布一进门吓了一跳,我坐在桌边请他坐下,灯在我左手摇摇曳曳,“你瞧这会儿亮着,黑得快着呢。”他不敢搭话,低着头一口又一口啜茶,“他呢,他还好吗?”



      “回您的话,他——他去了,半盏茶前的事儿,班主叫人压着不让开告诉你……是染上了脏气,伤口久不愈合才过了身。”



      奇怪,我听到这话,心里钝痛,竟然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他葬在哪里?后事谁去料理?”



      “班主怕病气传给旁人,要烧做灰,装匣子里头,后山找处地埋了。”



      我点头,如此甚好,他爱干净,穿的衣服再旧也是亲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打发罗布走,他会替我,寻处清静地。



      晚上是我的戏,《桃花扇》仍稳稳当当挂在那里,台前幕后好不热闹,无人来知会我,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孟鹤堂的人。当年拚却醉颜红,歌尽桃花扇底风,我不快活了,我三魂去了两魂半,我要偿还情爱的万劫不复了。



      我生性凉薄,觉得此人间没什么可欢喜,也没什么可悲切,可他走后,我除了哀哀地哭,竟别无他法,生死殊同。



      “你回来干什么?”老高冒出一句来,他大概憋了许久,上头的书说到孟鹤堂被关起来,如何如何折磨,他赶在这空档问我。



      我在等柳园的拍卖,那尊观音像,是我还想回到这里唯一的挂念。



      说完这一场书,那边柳园的拍卖才开始,我往那些物什中找,却没有看见观音像。老高站在我身后,他也不卖药糖了,过来看热闹,“听园子有个姓罗的工人讲,是他去埋的角儿,没什么物件儿可陪葬,就摔了角儿生前一尊观音像,埋到了一起。”



       原来如此。我哑然失笑,班主可损失了一笔可观的费用,这一遭我竟是白来了。



      对街不知哪家的戏园子,一家倒了一家还在唱,我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调确是熟悉的。



      不知多久以前,我听过旁人唱的戏,戏中故事缠绵悱恻,悲悲切切。戏文中写: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为何不敢看观音?



      ——我做文章不专心,一心只想那钗裙。可惜前程纵似锦,心事不敢见光明。



      不知你可还记得,我的少年郎,同跪观音像前我曾发愿,来世托生个女儿家,风风光光嫁你。只是我不敢看的,又岂止是观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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