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寄锦书来




|共我倾倒人间旧青春,疾雷中老死红尘






Chapter  11.





节后江城忽然变冷,卷毛耸着肩嗦冰棍,三号晚上我穿凉鞋拖就冻脚,你大惊小怪。周九良回忆三号晚上他在干嘛,窝在剧团后台一角等排演结束困到点豆子。


距离今天,他已经和孟鹤堂分开一个星期,几门课轮转时间,却觉得长似一世纪。


他不给孟鹤堂打电话,对方也不告知他,七天前好像一道大河就此划分他们之间关系,现世纪联系实在薄脆,书信像断线风筝一去不回,撇去手机电话,再熟悉的人也就此下落不明。邱沅的态度仍然难以捉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同他之间都生分许多,各做各事,谁也不问着谁。


再见到张席仔,对方已经追个女学生不放。女学生高高的马尾用三根皮筋扎住,像串起的糖葫芦,校服制裙在年轻女性身上有独特魅力,从远处看即使在初秋也甜蜜似盛夏。张席仔靠在窗下同他讲话,他也不是当时好学生模样,一条腿踩住窗台,一条腿耷拉下去,“那是五班的,成绩不错,你有的追。”张席仔不以为然,搞笑,我席仔哥出马能有失手时候?话题转回周九良身上,后者现已经真正放下,说道,又不是像你,怎么追都没用。


事事都分个先来后到,在你之前我就已经遇到好好的人,怎能因为你的示好就变心?


只是付出柔情蜜意,缱绻深情后,为什么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恨恨想到,之前一起去看场话剧,男男女女各自挣扎不得好死,该喂孟鹤堂西班牙苍蝇,叫他尝尝什么是噬心蚀骨,什么是求而不得。而后他又心生悲切,那是否算是一种隐喻,从悲剧的结尾开始,他们之间要遵循此暗示不能终老。


从桐城回来后他去谢金那里大哭一场。雁来红开到末了,红得令人发惊,不过一个下午时间,开始慢慢凋谢,谢金从院子里回来,一排雁来红纷纷垂头。


“我去见他,原来是去结束我们之间唯一的一点可怜关系。”


李鹤东赠予的紫郁金香也未能给他们岌岌可危的象牙塔般感情带来好运气,花瓣枯萎零落,成为秋日凉风中席卷一空的一份子,他茫茫然抬头,白昼日光倾泻,刺到双目眩晕,还以为是六年前的一个人,其实他已经把蜜糖砒霜都尝过一遍。


谢金听的直叹气,他从九月末尾等到十月愉快的假期过后,全国人民都在讨论普天同庆的喜事,怎么单单周九良失意,也怨怪他们有缘无分,最终落得个暗淡收场。


“你也别怪哥哥说话不好听,能在一起算全心意,当然再好不过,如今分手,也只怪情深缘浅。”谢金艰难开口,这算什么安慰,小九良这么伤心,你还要再添一刀。可,长长短短,迟迟缓缓,大家所等不过一个结果,好或坏,行或不可,结局而已,路是自己选,花是自己折,宣判当然也要自己承担。


周九良愣愣出神,几日时间足够他习惯重回一个人的生活,信念已经垮掉,竟然还会想此时此刻那个人在做什么,简直不可理喻!


已经是晚上六七点光景,他坐在谢金家客厅正中位置,目光探出门外,天空呈现出蓝紫交替的场景,由浅及深,像两瓶打翻的墨水彼此交织,浓墨重彩又凌乱不堪,活像他这一年多来经历的一切事情。他想起家里床头枕下放着的一本马太福音,说有耶稣保佑,邱沅塞进了他的枕头下。他开始频繁的发恶梦,在他与孟鹤堂分离的那年,往事重现,汽车一骑绝尘抛下他只得见烟尘漫漫怎么追都追不上,那大概是他此生至痛,失去的灭顶滋味潮水般漫过头顶,明明他也在认真生活,却像怎么着了似的,他猜测自己同老照片一起褪色,先是双脚,继而整个腿部,旧黄蔓延至胸口,最后终于到脸颊,如同他的整个本该鲜活的青春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迷失浓雾,过后连双眼也逐渐分不清色彩了。他又梦见重逢那天,整条楼梯阻断他们的见面,本可擦肩而过演变成两道平行线,他奋力追赶,却哑然失声,老天也不帮他,只好望着孟鹤堂越来越远的背影痛哭。再后来他记不大清了,止不住的咳嗽,咳的肝肠寸断,一颗心都被他咳出来,然,毫无用处。


谢金嗫嚅,早先日子,孟鹤堂来我这时,也不像今日般,他回忆,突然问起,“你后悔吗?”


周九良低头入定,手指毫无意识摩挲桌角,道,“我不后悔。”时至今日,蝴蝶沧海,桑田变换,还有什么能令他对当时种种感到后悔,还有什么能叫他有抛弃所有的勇气奋不顾身?没有了,尽管他才行到人生的三分之一,但他知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叫他生出曾经沧海巫山云雨般的勇气了。


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


可他总希望把余生所有该忧虑的全压在一天,好像这一天过去了,剩下的就都是好日子。




十月十六号,张席仔过生日,邀请几个至好朋友同学在一起吃饭热闹。周九良当然在列,环视一圈,那女孩子也在其中,张席仔的同学难免有不学无术者,女学生不屑一顾,要端住自己优秀学生架子,抬头挺胸独自坐在一角,跟谁都聊不到两句。她仗的是张席仔的喜欢,认为自己在所有人当中都是特别,因此享受别人窃窃私语不论以何种方式讨论她。首先被爱的人便有恃无恐,看什么都高人一筹,原来天下有情的人都是一样的。


女学生看见周九良,难得有个人值得她主动打招呼,同样榜上有名的人即便没有见过面也有所耳闻,她大概认为在座所有只有周九良跟她才有共同话题。


“我和席仔是朋友嘛,他过生日当然要来。”


女学生皱皱鼻头,不解,你怎会跟他走一起。换言之,张席仔这半吊子怎么有年级前五的学生做朋友。搞不懂嘛,当前教育的副作用之一,好学生同好学生玩,差生有差生天地,古人诚不欺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周九良老实回答,“席仔同学人好啊,热心助人还不拘小节,我觉得好多男同学都谨慎过头,不比席仔同学好。”复又反问:“你怎么来呢?”


女学生面露不自然,扭动扭动身体,又朝拐角缩了缩,“要不是他拦着我非要我来,我才不来。”


这个张席仔,怎么追人手段都一样,直眉楞眼,万一人家就是不来,伤己伤彼。


席间手机屏幕坚持不懈亮了三遍,周九良到外头接,号码是陌生的,他有不接陌生号的习惯,在铃声轰炸下按下绿键放到耳边,


“喂?”


“周九良吗?”


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到眼前,确定自己不认识什么女性朋友。


“我是汪溪,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


啊,是汪溪,他脑中迅速浮现一个精致的形象,那顶暗灰小帽边缘一圈绒毛曾像五月的杨絮飘飘扬扬扫在他心上。他曾经的假想敌在这一夜晚突然来电,所为何事直截了当告诉他,希望他再来一次桐城,“他状态很不好,差到极点了,没日没夜工作,所有时间都被话剧掠夺,这种情况是从你离开后开始的。”


他心里猛然一阵疼痛,理智告诉他那是因为遭受某种过量的刺激收缩造成的,感性却同他说那是因为他担心孟鹤堂。


几个日夜轮回,埋在深处的思念终于如潮水漫涨,他随之浮沉,预感将要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


谈话终止于汪溪“你能过来吗”,他很想即刻给出确定答案,但事如乱麻迫使他把冲动放弃。“我不知道,我还要上课……我尽力,尽力快点过去。”


他和汪溪说再见,又回到屋内告诉张席仔要提前离开,他走的时候看见女学生端着果汁同周围的人碰杯。




学校课程分布每天,周一至周五,有时连周六也排上课。周九良仔细研究一周的课程表,选修课可以不去上,大部分人在学期始勾上选修一栏是为拿学分,周九良次次名列前茅不需额外学分充数。必修课可以自己预习看书,再借同学笔记,他对自身很有信心,做好一周的打算,向老师请假,理由为“哥哥在外地生病需要照顾。”


说完在心里呸呸呸啐了三声。


他回家烧掉一整本日记,黑色的灰烬掉落像腐烂的花瓣支离破碎,那其中的许多个日夜,平淡或是欣喜,都随着火光吞咽,蜷曲死亡。


他还在邱沅面前不动声色,还没有猜明白母亲是否已经原谅他上一次的任性,就又要重来一遍。听到絮絮的读经声,这次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邱沅。


车站每天都有很多很多人,从刚建好的指引路牌到字面油漆脱落,人群匆匆又匆匆,谁也不关心XX路几个字还能不能看清。


周九良捏着车票给邱沅打电话,广播不停播送站内寻物启事。“喂,妈妈,我在车站,我知道怎么去,我有经验了……对不起妈妈,我不回去。”




他开始一次接着一次的,辜负别人了。




坐在去剧院的出租车上时,汪溪发来短信,他们正在演出。


车窗半开,是个阴天,乌云就要铺陈到头顶,风钻进车内刮得周九良直想流泪。十几天前同样一条道路似无言约定,那这一次究竟算谁不守约?


汪溪在剧院门口等他,见他从车上下来,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他的手,“太好了,你终于过来。”她很着急,看样子同样参加了演出,脸上扑粉,白得毫无血色,精致的眉毛皱向一处,“马上要演完了,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他真的很不好。”


周九良随汪溪进去,问道:“我能否在台下看看他?”


汪溪一愣,她原本要带他直接去后台,闻言犹豫几秒钟,改变路线,轻轻推开观众入场的门,“他好像已经知道你要过来,那天我给你打电话被他听到。”


周九良点头,既然过来,就不必要瞒着,反正迟早都会见面的。


演出至尾声,他距离台上很远,容纳千人的礼堂,他在人群的最后,看不清表情,幻想是不是过于疲惫,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竭尽全力的硬撑。


他终于又听见他的声音了,真真实实的,不是用回忆,也不是用想象。


莫名的一个词从他脑子里蹦出,强求不来。时至今日,抛弃他人的劝阻和本身对于爱情所有不切实际的憧憬,他开始反省这段感情的可行性,一味坚持真的就能带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果吗,这不是超越世俗的话剧,不考虑其他任何一种因素,能走多远?


观众雷鸣般掌声将他拉回现实,演出落幕,帷幕再拉开是演员返场致谢,他看到孟鹤堂不断鞠躬,每一个方向的观众都受到这位优秀演员的感谢,而后他的声音顺着胸前别着的一个小小的麦传到礼堂每个角落。




他问,“周九良,你是不是在这里?”


他说,“周九良,不要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议论声致使周九良耳朵里轰隆轰隆,一百列火车从他耳朵中驶过,眩晕感翻天覆地袭来,他怀疑自己,迟来一刻,或是不来,还能不能听到这番话。他总在推翻自己前一刻的想法,沾上孟鹤堂,什么事都变得没有定性。


清醒时周九良发现孟鹤堂在他眼前,面容极其憔悴,急迫地问他,“小九,你怎么了,你一直不说话,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又伸出手指想要抚平孟鹤堂脸上每一处劳累——他看上去病恹恹的,说不准真的病了。孟鹤堂想来抱他,被他向后一躲,躲过去了。


梅九亮才说话,“九良,你刚才就像呆了一样,人都怔住了,我们好不容易把你从观众席带到后台。”接着他看看两个人,心一横,不管了,随他们怎么报导的呢。


休息室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孟鹤堂说,“你是不是怪我,那你就怪吧,我无话可说。”他表情坦坦荡荡,果真做好你讲什么我都认,我都不还口的准备,哪怕现在给他一拳,他都闷不做声的受着了。


周九良看了好久好久,把这段时间的空缺补上一样,“我不怪你。”他说,“我没什么可怪你,事情又不是你一个人做的,我怪你了,你也得怪我。”


人是看不够的,看一眼就多想一分,哪是什么补得全的。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拉住孟鹤堂的手往脸上蹭蹭还是别的怎样,他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把过往的亲密感逐渐忘却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一辈子都不会怪你的。”孟鹤堂紧紧握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向他做保证,我不怪你,我一辈子都不怪你。


“你骗我,你怪我害死爸爸,怪我让你这么多年在外受苦,怪我不能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你有这么多事,你从来都不说。”


他开始掉眼泪,眼眶以极快的速度被液体充盈朦胧不清,孟鹤堂慌手慌脚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左肩,“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他回手紧紧环住孟鹤堂的腰,深吸一口气埋在人衣服里,差一点,差一点就真的放弃了。


离开江城之前,古文赏析课讲到对爱情的坚定不移,头发花白儒雅的老教授念出“何辞冰雪为卿热”,答案是肯定的,他一定会来看孟鹤堂,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一定会来。




当晚他们在一起度过,一张大床,各占一边,孟鹤堂一定要拉着周九良的手,即使翻身也不许松开,维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你转过来嘛,对着我,我都看不见你。”周九良闭着眼睛,看上去真的要睡着了,过一会儿说,“要看见干嘛。”


你也尝尝看不见的滋味,只能对着背影恨天怨地,却无济于事。


孟鹤堂拿手戳他后背,大有你不转过来我就一直闹下去之势。周九良总算转回身面对着孟鹤堂睡,大半天的辗转坐车打倒他,因此不打算睁开眼看看孟鹤堂究竟搞什么鬼。


只是等了好大一会儿功夫也不见有下文,隐隐约约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睁开眼一看,对方就这么盯着他看,“说啊,我等到现在还没睡,你说啊。”


“想说的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孟鹤堂点点周九良鼻头,“算了,没什么,你要是觉得难受,就等我睡着了悄悄把手抽出来,不过要是把我弄醒了,我会重新牵着的。”


周九良噗嗤一声,“哦。”他看着孟鹤堂眼睛,一瞬间心里似水柔情,“睡吧,别看了。”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孟鹤堂执着地看他,他们生气,闹脾气的时候,周九良会说,我走了,你别管我,那时候他就无计可施,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是奈何不了周九良的,一个把住他命门的人,伤害他就是在伤害自己。眼皮终于首先承受不住要隔绝他看向周九良的脸,没关系,闭上眼,我还可以在脑海中描绘你一千遍。


这次才让周九良感到他是在“陪伴”孟鹤堂的,不用有别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自己选择在剧团的任意一个地方看人排演,等待几小时或一整个下午结束,就又忘记外面的所有,把此地归于只有周九良和孟鹤堂的另一时空,反正世界那么大,没有他们也没什么吧。


窗外是桐城的深秋,梧桐长势正好,树叶紧挨遮蔽天日,他看得愣了,斑斑点点的光影投射像是他的整个前半生。失而复得的情绪排山倒海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足够幸运,每每认为已无回环地步,总又还能得到些意外惊喜。


“谢天谢地。”汪溪坐到他旁边,她仍旧处变不惊,秋冬驼色毛线裙盖到小腿,细高跟优雅立在午后暖阳中,上次叫她忧心忡忡已经是难得一见。“你走之后,他有一个星期……至少,都没怎么合过眼,我真怕他会突发性的晕倒过去。”


周九良想想这几日只要能单独相处,这人就像狗皮膏药黏着,家里空房间也有,却不让他一个人睡了,有时他笑话“你怎么像个孩子半刻离不开人”,事实缺乏安全感,这样的滋味他当然也有过,一眼看不见人就惴惴的担心。孟鹤堂习惯早起,他来之后还要给他做早饭,睡眠少之又少。要是叫他多睡觉,人就说,不碍事,有你在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其实我对你早有耳闻。早几年我在美国的时候,和孟鹤堂互相写信,又没什么大事,每封信多多少少都要提到你,我当时以为他这辈子就这样了,独来独往,看上去是剧团顶梁柱,其实无依无靠。”


“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提到你的口气就不一样了,当然,我这人一向敏感,他拒不承认,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对我坦白的时候是花了一番勇气的,我记得好清楚,五月份我在江城,我为他感到高兴,他终于肯放过自己与过往纠缠而专当下,我都忍不住替他畅想未来好日子。”


二零零三年五月,雨季终止河水稍微下降,周九良还在苦恼要如何与这位继兄搞好关系和谐相处。那时候他赌气要去跳大河,一命抵一命,互不相欠一了百了,后来孟鹤堂揪着他的衣领说你欠我的这辈子都别想两清。


那就不两清吧,总归他这辈子就要跟孟鹤堂在一起,谁欠谁都不重要,就是到老,到死,到地底下也接着纠缠。


“不会了,”他望着台上的人,嘴角朝上勾起,那人现在好温柔好温柔,周身凛冽尽数收起,像一个放下圣剑的人抖落羽毛,美好到他忍不住一近再近,“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这世上人人间感情朝生暮死形同风展旗帜,但我们一天,一时,一分,一秒,都不会再分开。


台上突然哄闹,周九良眼神收缩,几步跑过去,孟鹤堂躺在梅九亮怀里,嘴唇无一点血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汪溪指挥旁人把孟鹤堂抬上车,“我怎么说来着,他太累了,累出病来了!”


诊断结果很快出来,过度劳累,身体自然跟不上。梅九亮办理住院,说要回去给孟鹤堂准备点好的补补身体,指望弟弟是指望不了的,弟弟要留在医院。


病房特意要求单间,窗帘在日落中摇摇欲坠。滴管中液体以一种规律的速度下落,下端连接在手背,青氤氤的血管暴露在惨白被单上,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他看到营养液进入血管,近乎透明的,顺着那一长根蜿蜿蜒蜒上去了。


人都散光,整个病房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极安静极安静,他的目光从天花板一角移落到孟鹤堂枕头上印的一小块鲜红色医院标识,尽管就要天黑,他却感到时间从未如此富余的馈赠给他能长长久久把这里所有一一看尽,他充满耐心,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支着下巴等人清醒过来,他心里有一块钟,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针永远绕圈,永远不停。


孟鹤堂醒时他还在削苹果,长长的果皮似一条弯曲的蛇耷拉在半空。“吃吗?”周九良用水果刀扎起一小块,对方摇头,他就送到自己嘴里,库吃库吃地嚼。


“我认为你应当向我道歉,说对不起。”周九良垂下眼皮,专注于手中苹果,“在亲人面前逞能最后却暴露脆弱让人担心是极其恶劣的事。”


躺着的人发出虚弱又故意的“哎呀”声,说我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呢。


哼。吃苹果的人心里冷哼,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要是不管你了,这会儿我正在教室上课,你连看都看不着我。“你果真这么想么。”


孟鹤堂抬抬自己打针的手,嘀咕是汪溪寸他,汪溪早就劝他注意休息,要到医院打营养针的,这下好了,被她说个正着。“好,我道歉,我道歉。”都这样了,服个软不会更糟。


周九良抬头,平静地看他,沉默不发一言。他尚清楚的记得晕倒的前一刻在做什么,他们排练话剧,到他的台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要杀死我,他用枪抵着我的胸口,我大叫着:打我的头!打我的头!不要碰我的心,我的心是小优的,我要把它留给她。”他要承认,彼时彼刻,满心满脑都是小九。他可以被践踏,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衣衫褴褛,给不了小九多好的生活,就只有这颗心还算干净,你愿意,就拿去。


故事中经历生死,以为把俗世都看淡,其实不然,一旦有软肋,总是贪恋软红浮生的。


他勾勾周九良手指,说,“这下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不亏。”


周九良转过头,脸有点红,他还没有期望这段关系为天下所大白,事已至此假若能让他们都快乐一点,倒也……没什么不好。


孟鹤堂紧紧拉住他的手,我们再不要受别人影响了,除非死别,绝不生离。




我知道你一直害怕自己会对生命有所要求,但是,我们活着,我们相爱,我们就不能害怕被伤害。




孟鹤堂恢复的很快,只得以享受单间病房两三天时间。他们坐在去江城的末班车上最后一排,这次没人阻止他们,一切都顺利。车上广播放杨千嬅的歌,漠不关心地唱“谁人谈再见再可见面,谁祈求拍照记低笑面,难重逢我至觉得,期待你会出现”。他想到在外的那几年,像无头苍蝇跌跌撞撞鼻青脸肿,那时候他年轻,放弃七情六欲,浑浑噩噩度日,一味难受到以为把余下几十年的苦都吃尽。有朝一日重回故地,拖延的雨水把他淋个措手不及,天也灰灰地也灰灰,只有个人成他眼中唯一脱浮绝望的色彩,老天终究待他不薄,六年后将好事奉还。周九良靠在他肩上好像睡着,这时他们互相依靠,身处永恒。他用下巴蹭蹭小九的额头,“我们一起回去告诉妈妈。”




end.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要杀死我”一段及“我知道你一直害怕自己会对生命有所要求”一段均出自话剧《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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